- 对照翻译: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
段太尉刚任泾州刺史的时候,汾阳王郭子仪以副元帅的身份驻扎在蒲州。
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
汾阳王的儿子郭晞担任尚书之职,兼任行营节度使,以客军名义驻于邠州,纵容士兵违纪枉法。
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
邠州人中那些惯偷以及狡黠贪婪、强暴凶恶的家伙,纷纷用贿赂手段使自己有军队的名号,恣意妄为,官吏都不能干涉。
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
他们天天成群结伙地在街市上强索财物,一不满意,就用暴力打断他人的手脚,用棍棒把各种瓦器砸得满街都是,然后裸露着臂膀扬长而去,甚至还撞死怀孕的妇女。
邠宁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邠宁节度使白孝德因为汾阳王的缘故,心中忧伤却不敢明说。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
段太尉从泾州用文书报告节度使府,表示愿意商量此事。
至则曰:“
到了白孝德府中,他就说:“
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
天子把百姓交给您治理,您看到百姓受到残暴的伤害,却无动于衷。
且大乱,若何?”
大乱将要发生,您怎么办?”
孝德曰:“
白孝德说:“
愿奉教。”
我愿意听您的指教。”
太尉曰:“
段太尉说:“
某为泾州,甚适,少事;
我担任泾州刺史,很空闲,事务不多;
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
现在不忍心百姓没有外敌却惨遭杀害,使得天子的边防被扰乱。
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
假如你任命我为都虞候,我就能替您制止暴乱,使您的百姓不再遭到伤害。”
孝德曰:“
白孝德说:“
幸甚!”
太好了!
如太尉请。
“听从了段太尉的请求。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
段太尉代理都虞候职务一个月后,郭晞部下十七人进街市拿酒,又用兵器刺酿酒的技工,砸坏酒器,使酒流进河沟中。
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
段太尉布置士兵去抓获这十七人,全都砍头,把头挂在长矛上,竖立在市门外。
晞一营大噪,尽甲。
郭晞全军营都骚动起来,纷纷披上了盔甲。
孝德震恐,召太尉曰:“
白孝德惊慌失措,把段太尉叫来问道:
将奈何?”
怎么办呢?”
太尉曰:“
段太尉说:“
无伤也!
没有关系!
请辞于军。”
让我到郭晞军营中去说理。”
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
白孝德派几十名士兵跟随太尉,太尉全都辞掉了。
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
他解下佩刀,挑选了一个又老又跛的士兵牵马,来到郭晞门下。
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
全副武装的士兵涌了出来,段太尉边笑边走进营门,说:“
杀一老卒,何甲也?
杀一个老兵,何必全副武装呢?
吾戴吾头来矣!”
我顶着我的头颅来啦!”
甲者愕。
士兵们大惊。
因谕曰:“
段太尉乘机述说道:“
尚书固负若属耶?
郭尚书难道对不起你们吗?
副元帅固负若属耶?
副元帅难道对不起你们吗?
奈何欲以乱败郭氏?
为什么要用暴乱来败坏郭家的名声?
为白尚书,出听我言。”
替我告诉郭尚书,请他出来听我说话。”
晞出见太尉。
郭晞出来会见太尉。
太尉曰:“
段太尉说:“
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
副元帅的功勋充塞于天地之间,应该使其流传。
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
现在您放纵士兵为非作歹,这样将造成变乱,扰乱天子边地,应该归罪于谁?
罪且及副元帅。
罪将连累到副元帅身上。
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
现在邠州那些坏家伙用贿赂手段使自己有军队的名号,杀害百姓,像这样再不制止,还能有多少天不发生大乱?
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
大乱从您这儿发生,人们都会说您是倚仗了副元帅的势力,不管束部下。
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
那么郭家的功名,将还能保存多少呢?”
言未毕,晞再拜曰:“
话没有说完,郭晞再拜道:“
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
承蒙您用大道理开导我,恩情真大,我愿意率领部下听从您。”
顾叱左右曰:“
回头呵斥手下士兵说:“
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
全都卸去武装,解散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谁敢闹事,格杀勿论!”
太尉曰:“
段太尉说:“
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
我还未吃晚饭,请为我代办点简单的食物。”
既食,曰:“
吃完后,又说:“
吾疾作,愿留宿门下。”
我的毛病又犯了,想留宿在您营中。”
命持马者去,旦日来。
命令牵马的人回去,次日清早再来。
遂卧军中。
于是就睡在营中。
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
郭晞连衣服也不脱,命警卫敲打着梆子保卫段太尉。
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
第二天一早,郭晞和段太尉一起来到白孝德那儿,道歉说自己实在无能,请求允许改正错误。
邠州由是无祸。
邠州从此没有了祸乱。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
在此以前,段太尉在泾州担任营田副使。
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
泾州大将焦令谌掠夺他人土地,自己强占了几十顷,租给农民,说:“
且熟,归我半。”
到谷子成熟时,一半归我。”
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
这年大旱,田野寸草不生,农民将灾情报告焦令谌。
谌曰:“
焦令谌说:“
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
我只知道收入的数量,不知道旱不旱。”
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
催逼更急,农民自己将要饿死,没有谷子偿还,只得去求告段太尉。
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
段太尉写了份判决书,口气十分温和,派人求见并通知焦令谌。
谌盛怒,召农者曰:“
焦令谌大怒,叫来农民,说:“
我畏段某耶?
我怕段太尉的吗?
何敢言我!”
你怎敢去说我的坏话!”
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
他把判决书铺在农民背上,用粗棍子重打二十下,打得奄奄一息,扛到太尉府上。
太尉大泣曰:“
太尉大哭道:“
乃我困汝!”
是我害苦了你!”
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
马上自己动手取水洗去农民身上的血迹,撕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伤口,亲自为他敷上良药,早晚自己先喂农民,然后自己再吃饭。
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并把自己骑的马卖掉,换来谷子代农民偿还,还叫农民不要让焦令谌知道。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
驻扎在邠州的淮西军主帅尹少荣是个刚直的人。
入见谌,大骂曰:“
他来求见焦令谌,大骂道:“
汝诚人耶?
你还是人吗?
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
泾州赤地千里,百姓将要饿死;
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
而你却一定要得到谷子,又用粗棍子重打无罪的人。
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
段公是位有仁义讲信用的长者,你却不知敬重。
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
现在段公只有一匹马,贱卖以后换成谷子交给你,你居然不知羞耻的收下。
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
大凡一个人不顾天灾、冒犯长者、重打无罪的人,又收下仁者的谷子,使主人出门没有马,你将怎样上对天、下对地,难道不为作为奴仆的而感到羞愧吗!”
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
焦令谌虽然强横,但听了这番话后,却大为惭愧乃至流汗,不能进食,说道:“
吾终不可以见段公!”
我以后没有脸可以去见段公了!”
一夕,自恨死。
一天傍晚,就自恨而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
等到段太尉从泾州任上被征召为司农卿,临行前他告诫后去的家人:“
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
经过岐州时,朱泚可能会赠送钱物,千万不要收下。”
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
经过时,朱泚执意要赠送三百匹大绫。
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
太尉女婿韦晤坚决拒收,朱泚还是不同意。
至都,太尉怒曰:“
到了京城,段太尉发怒说:“
果不用吾言!”
竟然不听我的话!”
晤谢曰:“
韦晤谢罪说:“
处贱无以拒也。”
我地位卑贱,无法拒绝呀。”
太尉曰:“
太尉说:“
然终不以在吾第。”
但终究不能把大绫放在我家里。”
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
就把它送往司农的办公处,安放在屋梁上。
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朱泚谋反,段太尉遇害,官吏将这事报告了朱泚,朱泚取下一看,原来封存的标记还在。
太尉逸事如右。
以上就是太尉的逸事。
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元和九年某月某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恭谨地献给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
现在称赞段太尉大节的人,大抵认为是武夫一时冲动而不怕死,从而取名于天下,不了解太尉立身处世就像上述的那样。
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
我曾来往于岐、周、邠、斄之间,经过真定,北上马岭,游历了亭筑、障设、堡垒和戍所等各种军事建筑,喜欢访问年老和退伍将士,他们都能介绍段太尉的事迹。
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
太尉为人谦和,常常低着头、拱着手走路,说话的声息低微,从来不用坏脸色待人;
人视之,儒者也。
别人看他,完全是一个儒者。
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
遇到不能赞同的事,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事迹决不是偶然的。
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
适逢永州刺史崔能前来,他言而有信、行为正直,详细地收集了太尉的遗事,再次核对没有什么疑问,有的事实恐怕还有散失遗漏,未集中到史官手里,斗胆将这篇行状私下送交给您。
谨状。
郑重地写下这篇逸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