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照翻译:
朱生,阳谷人。
朱生,是阳谷县人。
少年佻达,喜诙谑。
年龄不大,却性情轻薄好开玩笑。
因丧偶,往求媒媪。
一天,他因为死了妻子,去求一个媒婆给自己说亲。
遇其邻人之妻,睨之美。
路上碰到那媒婆邻居的妻子,朱生瞟了一眼,见那妇人很美。
戏谓媪曰:“
便跟媒婆开玩笑说:“
适睹尊邻,雅少丽,若为我求凰,渠可也。”
刚才碰见你的邻居,真是既文雅又秀丽,你若为我求偶,她就可以。”
媪亦戏曰:“
媒婆也开玩笑说:“
请杀其男子,我为若图之。”
你先杀了她男人,我再替你想办法。”
朱笑曰“诺。”
朱生笑着说,“说定了。”
更月余,邻人出讨负,被杀于野。
过了一个多月,媒婆的邻居出去讨债,被人杀死在野外。
邑令拘邻保,血肤取实,究无端绪;
县令拘拿了死者的邻居和地保,拷问实情,却仍无头绪。
惟媒媪述相谑之词,以此疑朱。
只有那个媒婆招供了她和朱生开的玩笑话,县令因此怀疑到了朱生头上。
捕至,百口不承。
将他逮捕了,朱生却坚决不承认。
令又疑邻妇与私,搒掠之,五毒参至。
县令又怀疑死者的妻子跟朱生私通,谋害亲夫,将那妇人抓了去,用尽了各种酷刑拷打。
妇不能堪,诬伏。
妇人忍受不了折磨,胡乱招认了。
又讯朱,朱曰:“
县令又拿妇人的供词审问朱生。
细嫩不任苦刑,所言皆妄。
朱生说,“她一个柔弱妇人,受不了刑罚,她说的全是假的!
既使冤死,而又加以不节之名,纵鬼神无知,予心何忍乎?
既然她将要冤死,还要被加上不贞洁的名声,纵使鬼神无知,我又于心何忍呢?
我实供之可矣:
我实招了吧:
欲杀夫而娶其妇,皆我之为,妇实不知之也。”
想杀死她的丈夫再娶了她,都是我一个干的,她实在不知情!”
问:“
县令问:“
何凭?”
你有什么凭证吗?”
答言,“血衣可证。”
朱生说,“有血衣可以作证。”
及使人搜诸其家,竟不可得。
县令便派人到朱生家搜取血衣,搜来搜去,却怎么也找不到。
又掠之,死而复苏者再。
县令再次拷打朱生,打得他几次死去活来。
朱乃云:“
朱生便说:“
此母不忍出证据死我耳,待自取之。”
这是我母亲不忍拿出物证来让我去死,等我自己去取!”
因押归告母曰:“
县令命衙役押着他回到家中。
予我衣,死也;
朱生告诉母亲说,“给我血衣,我是死;
即不予,亦死也。
不给我也是死。
均之死,故迟也不如其速也。”
反正都是死,还不如快点死去,也免得多受折磨。”
母泣,入室移时,取衣出付之。
他母亲听了,哭着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取出一件衣服来交给他。
令审其迹确,拟斩。
县令检查到衣服上确有血迹,人证物证俱在,便判了朱生死刑。
再驳再审,无异词。
以后经两次复审,也都没有不同的证词。
经年余,决有日矣。
过了一年多,朱生马上就要被处决了。
令方虑囚,忽一人直上公堂,努目视令而大骂曰:“
一天,县令正在审案,忽有一人径直冲上公堂,瞪着眼大骂县令道:“
如此愦愦,何足临民!”
你如此昏庸糊涂,怎么治理老百姓!”
隶役数十辈,将共执之。
几十名衙役见状,一拥而上,想绑起他来。
其人振臂一挥,颓然并仆。
那人振臂一挥,衙役们呼啦啦倒了一片。
令惧,欲逃。
县令大惊,站起身想逃。
其人大言曰:“
那人大喊道:“
我关帝前周将军也!
我是关帝跟前的将军周仓!
昏官若动,即便诛却!”
昏官敢动,立即要你的狗命!”
令战惧悚听。
县令浑身颤抖,一动不敢动。
其人曰:“
那人说:“
杀人者乃宫标也,于朱某何与?”
杀人的是宫标,与朱某有什么关系?”
言已,倒地,气若绝。
说完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少顷而醒,面无人色。
过了会儿才苏醒过来,还面无人色。
及问其人,则宫标也。
等询问他的姓名,才知他就是宫标。
搒之,尽服其罪。
县令拷打他,宫标招供了全部杀人罪行。
盖宫素不逞,知其讨负而归,意腰橐必富,及杀之,竟无所得。
原来,宫标本是个无赖,知道那邻居讨债回来,以为他腰包里一定有很多钱,就在野外杀了他,没想到竟什么也没有。
闻朱诬服,窃自幸。
后来听说朱生被屈打成招,他暗自庆幸。
是日身入公门,殊不自知。
这天,他稀里糊涂地冲进县衙,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令问朱血衣所自来,朱亦不知之。
县令又问朱生那件血衣是哪里来的,朱生也不知。
唤其母鞠之,则割臂所染。
叫他母亲来询问,才知是他母亲割破自己的胳膊染的!
验其左臂刀痕,犹未平也。
检查朱母的左臂上,果然刀伤还没好。
令亦愕然。
县令也大吃一惊。
后以此被参揭免官,罚赎羁留而死。
后来,县令因为这个案子被告发罢官,罚款赎罪,在羁留时死在狱中。
年馀,邻母欲嫁其妇;
过了一年多,死者的母亲让媳妇改嫁。
妇感朱义,遂嫁之。
那妇人感激朱生的义气,便嫁给了他。
异史氏曰:“
异史氏说:
讼狱乃居官之首务,培阴骘,灭天理,皆在于此,不可不慎也。
诉讼决狱是为官者的首要任务,积阴德,灭天理,都在于此,不可不慎重。
躁急污暴,固乖天和;
急躁贪暴,固然有悖天理;
淹滞因循,亦伤民命。
然而因循拖延,也会损伤人民的性命。
一人兴讼,则数农违时;
一个人诉讼,则好几个农民将难以务农;
一案既成,则十家荡产:
一案既成,则十家人倾家荡产。
岂故之细哉!
难道这是小事吗!
余尝谓为官者,不滥受词讼,即是盛德,且非重大之情,不必羁候;
我曾经说那些当官的,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诉讼,就是最大的德行,如果不是重大的事情,不要把人长久羁押;
若无疑难之事,何用徘徊?
如果不是疑难的案件,何必徘徊不决?
即或乡里愚民,山村豪气,偶因鹅鸭之争,致起雀角之忿,此不过借官宰之一言,以为平定而已,无用全人,只须两造,笞杖立加,葛藤悉断。
即便是有的邻里愚民,山村野夫,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纷争,结果闹上公堂,这也不过是想借官府一句话,为他们来做一个评判,不用全部人等,只要原告和被告,加以杖刑,什么事都解决了。
所谓神明之宰非耶?
这难道不是所谓的神明一样的官宰吗?
每见今之听讼者矣:
如今每每见到那些审案。
一票既出,若故忘之。
传票一出,就好象什么都忘了。
摄牒者入手未盈,不令消见官之票;
拘捕者的贿赂不得到满足,那么那些传票就不会消除;
承刑者润笔不饱,不肯悬听审之牌。
书吏贿赂不得到满足,那么就不让你见到官宰。
蒙蔽因循,动经岁月,不及登长吏之庭,而皮骨已将尽矣!
蒙蔽拖延,动辄经年累月,还没有升堂断案,则被告的皮骨都快被压榨干净了!
而俨然而民上也者,偃息在床,漠若无事。
而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宰,安然躺在床上,好象没事一样。
宁知水火狱中,有无数冤魂,伸颈延息,以望拔救耶!
难道不知道水深火热的监狱中,有无数的冤魂,都伸长了脖子延长着气息,企望你的拯救吗!
然在奸民之凶顽,固无足惜;
固然那些凶顽的刁民,死不足惜;
而在良民株累,亦复何堪?
但是那些受牵连的良民,又怎堪承受?
况且无辜之干连,往往奸民少而良民多;
况且无辜的牵连,往往都是奸民少但是良民多。
而良民之受害,且更倍于奸民。
良民所受的伤害,则更加倍于那些奸民。
何以故?
这是什么原因呢?
奸民难虐,而良民易欺也。
奸民难以施虐,但是良民却容易欺压。
皂隶之所殴骂,胥徒之所需索,皆相良者而施之暴。
那些官吏的殴打,衙役的勒索,都是选择良民来进行的。
身入公门,如蹈汤火。
一旦入了公门,如同在滚水与烈火中一般。
早结一日之案,则早安一日之生;
早一天结案,早一天安生。
有何大事,而顾奄奄堂上若死人,似恐溪壑之不遽饱,而故假之以岁时也者,虽非酷暴,而其实厥罪维均矣。
有什么大事,看看堂上那些奄奄一息垂死之人,恐怕自己的私囊不能填饱,于是借故拖延时日经年累月,虽然看似不残酷凶暴,但这种拖延和残酷凶暴又有什么差别呢?
尝见一词之中,其急要不可少者,不过三数人;
曾经看到一案中,真正紧要的人不过三人许。
其余皆无辜之赤子,妄被罗织者也。
其余都是无辜收到牵连的清白之人,妄被罗织罪名羁押在案。
或平昔以睚眦开嫌,或当前以怀璧致罪,故兴讼者以其全力谋正案,而以其馀毒复小仇。
有的是平日里小忿而产生仇怨,有的则是因富有遭到嫉恨而获罪,所以那些原告全力以赴于主案,顺便携报私仇。
带一名于纸尾,遂成附骨之疽;
谓状词上妄加一人,便使其如骨生恶疮难以摆脱;
受万罪于公门,竟属切肤之痛。
使其在官府遭受种种苦难,竟是因为谗害所致。
人跪亦跪,状若乌集;
极言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凡受案件牵连的人都须陪着打官司受折磨。
人出亦出,还同猱系。
就像乌鸦,猴群一样的聚集。
而究之官问不及,吏诘不至,其实一无所用,只足以破产倾家,饱蠹役之贪囊;
而细究那些官宰询问不及,官吏诘问不至,其实都没什么用处,只是导致倾家荡产,饱了那些污吏的私囊。
鬻子典妻,泄小人之私愤而已。
卖了老婆孩子,只不过因为那些小人要泄私愤而已。
深愿为官者,每投到时,略一审诘,当逐,逐之;
深深希望那些当官的,每有告状的,稍微询问一下,那些无理取闹的直接赶走。
不当逐,芟之。
那些关涉案件的一般人员除名,只留审必要的当事者。
不过一濡毫一动腕之间耳,便保全多少身家,培养多少元气。
不过一挥笔一抬手之间,就能保全多少人的身家性命,保护了社会多少元气啊!
从政者曾不一念及此,又何必桁杨刀锯能杀人哉!”
从政者没有这种观念,那么杀人真的不必用那些酷烈的刑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