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照翻译: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乾隆三十二年的冬天,我把三妹素文葬在上元的羊山上,并写下了这篇文章来祭奠她:
呜呼!
唉!
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
你生在浙江,却葬在这里,离我们的故乡有七百里远;
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当时就算做梦、幻想,又怎能想到这里会是你的长眠之地呢?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
你因为坚持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嫁给了一个品行败坏的丈夫,被他遗弃,最终陷入孤苦无依的境地。
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
虽然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天意如此,但让你落到这种地步,未尝不是我的过错。
予幼从先生授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
小时候,我跟着老师读四书五经,你和我并肩坐着,喜欢听那些古人的节义故事;
一旦长成,遽躬蹈之。
长大后,你便亲身实践这些道理。
呜呼!
唉!
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要是你不熟悉经书,也许就不会这样苦苦坚守贞节了。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
记得我捉蟋蟀时,你总是紧跟着我,捋起袖子伸出手,争着去抓;
岁寒虫僵,同临其穴。
寒冬蟋蟀死了,你还和我一起挖坑埋葬它们。
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今天我为你收殓遗体,安葬入土,当年的那些情景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
九岁时,我在书房休息,你梳着两个发髻,披着一件细布单衣进来,我们一起温习《诗经》里的《缁衣》一章;
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
刚好老师推门进来,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禁微笑起来,连连称赞“啧啧”,那是七月十五的事。
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
你在九泉之下,一定还记得清楚吧。
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
我二十岁去广西时,你拉着我的衣裳,悲伤地哭泣。
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
三年后,我考中进士,衣锦还乡,你从东厢房扶着长桌走出来,一家人瞪着眼睛相视而笑,记不清当时聊了些什么,大概说了些京城考试的经过和报信人来得早晚之类的话吧。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
这些琐碎的小事,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一天也不会忘记。
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
往事堆积在我的心里,想起来就觉得悲痛得像堵住了一样,它们像影子一样似乎很清晰,可真要靠近抓住它,却又消失了。
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记存;
我很后悔当初没把这些儿时的情景一条条详细记录下来;
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然而如今你已不在人间了,即使时光倒流,童年重来,也没有人能为这些事情作证了。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
你与高家断绝关系后回到娘家,母亲依靠你照顾扶持;
家中文墨,眣汝办治。
家中的文书事务,也指望你处理。
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
我曾以为女人中很少有人明白经书的意义、熟悉古代文物典故的。
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
你嫂子虽然温柔和顺,但在这方面稍显不足。
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
所以自从你回来后,尽管我为你感到悲伤,但对自己来说却很高兴。
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
我又比你大四岁,原本以为按常理,年长的会先去世,到那时我可以把身后事托付给你;
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没想到你竟比我先离开人世!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
前几年我生病时,你整夜打听、探望我的病情,病情减轻一分你就高兴,加重一分你就担忧。
后虽小差,犹尚殗殜,无所娱遣;
后来我的病虽有所好转,但仍半卧半起,没什么乐趣。
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欢。
你来到我的床前,讲一些稗官野史中的有趣或惊人的故事,给我带来欢乐。
呜呼!
唉!
今而后,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从今以后,如果我再生病,还能去哪里呼唤你呢?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
你的病,我听信医生的话,以为不要紧,所以才放心远游去了扬州。
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
你怕我担心,不让别人告诉我你的病情。
及至绵惙已极,阿奶问:“
直到病危时,母亲问你:“
望兄归否?”
盼望哥哥回来吗?”
强应曰:“
你才勉强答应说:“
诺。”
好。”
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
就在你去世前一天,我梦见你来和我诀别,心中预感不祥,急忙乘船赶回家,果然,我未时到家,而你已经在辰时停止了呼吸。
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
四肢还有余温,一只眼睛还未闭紧,大概你还在忍受临死的痛苦等我回来吧。
呜呼痛哉!
唉,多么痛心啊!
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
早知要和你诀别,我怎么肯离家远游呢?
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
即使要出门,也有多少心里话想告诉你,和你一起商量安排啊!
而今已矣!
如今一切都完了。
除吾死外,当无见期。
除非我死去,否则再也没有相见的日子了。
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
可我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死,才能见到你;
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
死后究竟有没有知觉,能不能相见,终究是个谜。
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
如果是这样,那我将永远怀着这无穷的遗憾,天啊,人啊!
而竟已乎!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汝之诗,吾已付梓;
你的诗,我已经整理付印了;
汝之女,吾已代嫁;
你的女儿,我也替你嫁出去了;
汝之生平,吾已作传;
你的生平,我写了传记;
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
只有你的墓穴,还没安排妥当。
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
我家祖先的坟墓在杭州,但江河辽阔,路途遥远,实在难以将你归葬祖坟,所以请示母亲的意见后,把你安葬在这里,方便祭扫。
其傍,葬汝女阿印;
你的墓旁,葬着你的女儿阿印。
其下两冢:
下面还有两个坟墓:
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
一个是父亲的侍妾朱氏,一个是我的侍妾陶氏。
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
羊山空旷辽阔,南面是一片宽广的平地,西望栖霞山,风风雨雨,朝朝暮暮,你这个羁留在异乡的灵魂总算有了伴侣,不至于孤单寂寞。
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后,至今无男;
可怜的是,自从戊寅年我读了你写的哭侄诗后,至今没有儿子;
两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睟耳。
两个牙牙学语的女儿,在你去世后出生,才刚满一岁。
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
我虽然因母亲健在不敢说自己老,但牙齿松动,头发稀疏。
知在人间,尚复几日?
我心里明白,在这世上还能活几天呢?
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
阿品弟远在河南为官,也没有子女,我们家族九族之内没有可以传宗接代的人了。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
你死后有我为你安葬,我死后又有谁来埋葬我呢?
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你若有灵,能不能告诉我?
呜呼!
唉!
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
生前的事不堪回想,死后的事又不可知;
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
哭你听不到你的回应,祭你看不到你来享食。
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
纸钱的灰烬随风飞扬,北风在旷野中呼啸,我回去了,却又一次次回头看你。
呜呼哀哉!
唉,真是悲痛啊!
呜呼哀哉!
唉,真是悲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