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神论》的原文打印版、对照翻译及详解鲁褒

　　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平市里。
　　有位司空公子，家道富贵却被人鄙视，他穿戴着华贵的衣冠到京城游历，住在平市里。
顾见綦毋先生，班白而徒行。
看见綦毋先生，头发斑白，徒步行走。
公子曰：“
公子说：“
嘻！
呀！
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
您年纪这么大了，不坐车子，又空着两手，要到哪里去呀？”
先生曰：“
先生说：“
欲之贵人。”
想去拜访贵人。”
公子曰：“
公子问。
学《诗》乎？”
“您学过《诗》吗？”
曰：“
先生答：“
学矣。”
学过了。”
学《礼》乎？”
学过《礼》吗？
曰：“
学过呢。
学矣。”
问：“
“学《易》乎？”
学过《易》吗？”
曰：“
答：“
学矣。”
学过了。”
公子曰：
公子说：“
《诗》不云乎：“
《诗》不是说了吗？
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後忠臣嘉宾，得尽其心。
用筐篚装币帛作为礼品，献给贵人表示敬意，然后主人、客人才能都尽遂心愿。’
《礼》不云乎：“
《礼》不是说了吗？
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脩。
男子初到女家要献上玉器、丝帛、大雁等作礼品，女子初到男家要带上榛子、板栗、大枣、干肉作礼品。’
《易》不云乎：“
《易》不是说了吗？
随时之义大矣哉！”
顺应时世太重要了！
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
我看您这样的行事，观您所用的方法，难道能算顺应时世吗？
虽曰已学，吾必谓之未也。”
尽管您自己说都学过了，我却以为您实际上没有学过。”
先生曰：“
先生说：“
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我将用清谈当作筐篚，用玄理当作礼品，难道礼物仅是指玉帛等礼品吗？”
公子拊髀大笑曰：“
公子听了，拍着大腿大笑道：“
固哉！
实在是太固执了。
子之云也。
您这么说。
既不知古，又不知今。
您既不懂古人的教诲，又不了解现在的实际。
当今之急，何用清谈。
当今的急务，哪里用得上清谈呢！
时易世变，古今异俗。
时代改了，世道变了，古今风俗不同了。
富者荣贵，贫者贱辱。
现在有钱的人光荣尊贵，贫穷的人低贱耻辱。
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柱调瑟。
可是您却崇尚质朴，谨守真诚，这无异于刻舟求剑、胶柱调瑟。
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
一个不能摆脱贫穷的人，他的名声便出不了家门，这本来是合情合理的啊！”
　　“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
　　“从前，神农氏逝世了，黄帝、尧、舜教导人民种田织布，就开始以币帛作礼物互相赠送，当作礼仪的根本。
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
后世先知先觉的人加以变通，开掘铜山，仰观苍天，俯视大地，根据天地的形象铸造了铜钱。
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
使铜钱内呈方形象征地，外呈圆形象征天。
大矣哉！”
这个创造真是伟大啊！”
　　“钱之为体，有乾有坤。
　　“钱的形体，有天有地。
内则其方，外则其圆。
内仿地之方，外效天之圆。
其积如山，其流如川。
它堆积起来能成山，流通时候如同川。
动静有时，行藏有节。
或动或静有时序，使用储藏有规则；
市井便易，不患耗折。
便于市场交易，不必耽心磨损；
难朽象寿，不匮象道。
难于朽坏象征长寿，周转不穷象征自然。
故能长久，为世神宝。
故而，钱能够天长地久，成为世上神奇之宝。
亲爱如兄，字曰孔方。
世人待它亲如兄长，送它绰号叫‘孔方’。
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
失去了它就贫弱，拥有了它便富强。
无翼而飞，无足而走。
它没有翅胯可以飞，没有腿脚能够跑。
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
它能让板着的面孔舒展开，能使难办的事情变容易。
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
钱多的人位居前列，钱少的人排在后面；
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
位居前列的人做高官，排在后面的人为奴仆。
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
高官们丰足富裕，吃用不尽，奴仆们穷困贫乏，缺吃少穿。
《诗》云：“
《诗》上说：“
哿矣富人，哀哉茕独。
好了富人们，可怜可怜这些穷苦无依的人。’
岂是之谓乎！”’
不就是说的这种情况吗！”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
　　“钱之所以又叫做泉，是因为百姓日常所用，如泉水般源源不绝。
无远不往，无深不至。
再远的地方也能去，再深的去处也能到。
京邑衣冠，疲劳讲肆。
京城的达官贵人，疲于去学堂听讲。
厌闻清谈，对之睡寐。
讨厌听那些空谈，而宁愿打瞌睡。
见我家兄，莫不惊视。
可是，只要一见到我家兄，没有一个人不惊喜膜拜。
钱之所祐，吉无不利。
钱所保佑的，必然大吉大利。
何必读书，然后富贵。
何必先去辛苦读书，然后再去寻求富贵！
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于赢二。
当年，吕公为刘邦的空头礼帖而欣喜欢愉，刘邦对萧何多送两百钱的举动铭刻在心。
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
卓文君脱去布裙而重着锦绣，司马相如弃却围腰而乘坐华丽的车子。
官尊名显，皆钱所致。
官位高，名气大，这都是钱所造成的。
空版至虚，而况有实。
骗人的礼帖尚且能令人高兴，更何况实实在在的钱呢！
赢二虽少，以致亲密。
多送两百钱虽然为数不多，如能使人关亲亲密。
由是论之，可谓神物。
由此看来，钱可谓神物。
无位而尊，无势而热。
有了钱，不居官位却能够尊荣，没有权势却有人巴结。
排朱门，入紫闼。
可以进权门，入宫廷。
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
钱所到之处，危可以转安，死可以化生；
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
没有了钱，贵可能变贱，生可能转死。
是故忿诤辩讼，非钱不胜；
因此，官司纠纷，无钱不能胜；
孤弱幽滞，非钱不拔；
孤弱困顿，无钱不能超脱；
怨仇嫌恨，非钱不解；
怨仇嫌恨，无钱不能化解；
令问笑谈，非钱不发。”
奉承之言，无钱不能生发。”
　　“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
　　“京城的显贵，当道的权臣，亦无休止地钟爱我家兄。
执我之手，抱我终始。
他们拉着钱的手，抱住钱不放。
不计优劣，不论年纪。
不计较资质的优劣，也不问新铸还是旧有。
宾客辐辏，门常如市。
只要有了钱，家中就能宾客如云，门庭若市。
谚云：“
俗话说：“
钱无耳，可闇使。
钱没有耳朵，可以暗地里授受。’
岂虚也哉？’
这话还有假吗？
又曰：“
俗话又说：
有钱可使鬼。
有钱能使鬼推磨。’
而况于人乎？
更何况人呢？
子夏云：“
子夏说：“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
我却以为死生无命，富贵在钱。
何以明之？
何以证明这一点呢？
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
试看，钱能转祸为福，转败为成；
危者得安，死者得生。
钱能使危者得安，死者得生。
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
可见，性命长短、仕途贵贱，都取决于钱，天又何尝参与过什么意见呢？
天有所短，钱有所长。
天有天的短处，钱有钱的长处。
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
使四时交替运行，让万物生长繁衍，钱不如天；
达穷开塞，振贫济乏，天不如钱。
让困窘者得通达，让贫穷者得赈济，天不如钱。
若臧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可以为成人矣。
古时候，若有臧武仲的智慧、卞庄子的勇力、冉求的才艺，再用礼乐加以修饰，就可以算是一个完人了。
今之成人者何必然？
现在要成为完人何必如此费事。
唯孔方而已。”
只要有钱就行了。”
　　“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贫者能使勇悍。
　　“钱，能使困窘者通达，能令富有者温和，能让软弱者勇悍。
故曰：
所以说。
君无财，则士不来；
君主没有钱，士人就不来；
君无赏，则士不往。
君主不行赏，士人就不往。
谚曰：“
俗话说：“
官无中人，不如归田。
做官而朝中无人，不如回家种田。’
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
其实，即使朝中有人，而你自己没有钱，这与无脚要行走、无翅要飞翔又有什么不同？
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
即使你有颜渊那样的才华，有子张那样的容貌。
空手掉臂，何所希望？
可是你两手空空，又有什么希望呢？
不如早归，广修农商。
倒不如趁早回家，多方务农经商。
舟车上下，役使孔方。
不怕舟车往来劳顿，努力赚取钱财。
凡百君子，同尘和光。
须知，所有的君子，都是与各方面的人打交道，顺应时世，随俗浮沉。
上交下结，名誉益彰。”
上交下结，才使自已的名声更加显扬。”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
　　黄铜中方，听此宏论，叩头回答说：“
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嶲，仆之所守。
我们来自西方，分在各国为王，到处都有我们的形迹，长沙、越嶲，都归我管辖。
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嫡妇。
黄金是我父亲，白银是我母亲，铅是我大儿子，锡是我大儿媳。
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
我生于周朝末年，周景王嫌弃钱太轻，更铸大钱。
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飨太牢，未之逾也。”
贪心的人见了我们，就像病人到了医生，饥饿的人享受三牲之献，也不会超过对我们的感情！”

〔钱神论〕选自清严可均《全晋文》卷一一三。《晋书》卷九四《艺文类聚》卷六六《初学记》卷二二《太平御览》卷八三六均有节录，异文颇多。
〔司空公子〕作者假托的人名。
〔不齿〕不与同列，表示极为鄙视。
〔平市里〕作者假托的地名。
〔“顾见”二句〕綦（qí）毋（wú）先生，作者假托的人名。
〔班白〕即斑白，头发花白。徒行，步行。
〔币帛〕缯帛，古人馈赠用的礼品。
〔筐〕方形盛物的竹器。
〔篚（fěi）〕圆形盛物的竹器。“币帛”四句出《诗经·小雅·鹿鸣》小序。
〔将〕行。
〔“男贽”二句〕贽（zhì），古人初次进见尊长者所持礼品。
〔《左传·庄公二十四年》“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女贽，不过榛栗枣脩，以告虔也。”榛（zhēn）〕其果似栗而小。
〔脩（xiū）〕干肉。今本《礼记》无此二句。
〔“随时”句〕随时之义，随时势而变通。
〔语出《周易·随卦》“天下随时，随时之义大矣哉！”
〔“吾视”二句〕所以，所为，指言行举止。所由，所从，指经过的道路。
〔语出《论语·为政》“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
〔清谈〕清雅的言谈。
〔机神〕高妙的玄理。
〔“礼云”二句〕礼难道仅是指玉帛等礼物而说的吗？语出《论语·阳货》。
〔拊（fǔ）髀（bì）〕手拍大腿。
〔固〕固执，顽固。
〔遗剑刻船〕即刻舟求剑，比喻拘泥成法而不讲实际。典出《吕氏春秋·察今》。
〔胶柱鼓瑟〕用胶把弦柱粘住，则鼓瑟者无从调节声音。比喻拘泥固执，不知变通。典出《史记·赵奢传》。
〔本〕根本。
〔“内方”二句〕古人认为地方天圆。
〔象〕象征。
〔体〕形状。
〔有乾有坤〕《易经》八卦的乾坤二卦。乾之象为天，坤之象为地。
〔行藏有节〕指钱币的流通和贮藏有一定的法度。
〔市井便易〕在市场上做买卖便于交易。
〔耗折（shé）〕消耗亏损。
〔难朽象寿〕像长寿难以衰老。
〔不匮（kuì）象道〕像大自然运行不息，不会缺乏。
〔亲爱如兄〕《晋书》作“亲之如兄”，此据《艺文类聚》。
〔严毅〕严厉刚正。
〔“哿（gě）矣”二句〕富人犹可，孤苦伶仃的人就十分可哀。语出《诗经·小雅·正月》。
〔泉〕古代钱币的名称。谓其“流行如泉”（《汉书·食货志》颜师古注）。
〔京邑衣冠〕京城里的士大夫。
〔讲肆〕讲学的地方。《晋书》作“讲肄”。此据《艺文类聚》。”昔吕公”句〕吕公，汉吕后之父。
〔版〕进见时用的名帖。刘邦为亭长时，不持一钱往贺吕公，名帖上却写“贺万钱”。吕公迎为上宾，并把女儿嫁给他。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汉祖”句〕克，同“刻”，铭记。
〔赢〕多。刘邦为小吏时奉差咸阳，吏皆送三百钱，独萧何送五百钱。刘邦铭记萧何多赠二百钱，称帝后多封萧何食邑二千户。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
〔“文君”句〕文君，卓文君，西汉临邛大富商卓王孙之女。她夜奔司马相如，同驰归成都。相如家贫，文君久之不乐，遂返临邛，与相如卖酒，文君当垆。卓王孙以为耻，不得已分财产与之，文君有钱百万，又穿上锦绣衣裳。事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相如”句〕相如，即司马相如，字长卿，西汉辞赋家。
〔高盖〕高车。
〔犊鼻〕犊鼻裈，短裤，或谓围裙，状如犊鼻。相如与文君同返临邛卖酒，文君当垆，相如着犊鼻裈，与保佣杂作，涤器于市。卓王孙分财产与文君后，遂回成都买田舍，致富。
〔“排朱门”二句〕朱门，指富豪之家。
〔紫闼（tà）〕指帝王宫廷。
〔诤〕同“争”，争执。
〔幽滞〕指失意不得进仕的人。
〔令问〕问候。
〔洛中〕洛阳。
〔朱衣〕泛指权贵。
〔当途〕当道，当权。
〔辐辏（còu）〕指四方宾客聚集到一处。
〔闇（àn）〕同“暗”。
〔“子夏”三句〕孔子的学生，姓卜，名商，字子夏。
〔“死生”二句〕出自《论语·颜渊》。
〔相禄〕享有福禄的面相。
〔与（yù）〕参预。
〔臧武仲〕春秋时鲁国大夫臧孙纥，有智谋。
〔卞庄子〕春秋时鲁国大夫，以勇力著名。
〔冉求〕孔子的学生冉有，有才艺。
〔文之以礼乐〕用礼乐来加以修饰。
〔成人〕德才兼备的人，即完人，语出《论语·宪政》“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
〔穷〕困厄，不得志。
〔贫〕贫弱，软弱。
〔中人〕君主身边有权势的人。
〔颜子〕即颜回，孔子的学生，孔子屡称其有才德。
〔子张〕即颛孙师，孔子的学生，貌美。
〔空手掉臂〕空手摇动臂膀，指空手无钱。
〔上下〕指来往。
〔同尘和光〕即“和光同尘”，语出《老子》“和其光，同其尘。”这里指与尘俗混同，随波逐流。
〔黄铜中方〕铜钱，这里指钱神。
〔庚辛〕古时把天干与五行相配合表示方位。庚在五方中属西，庚辛在五行中属金，金在五行中代表西方，故钱自称来自西方庚辛。
〔分王诸国〕分往诸国称王。
〔越嶲（xī）〕地名，故地在今四川西昌市。
〔嫡（dí）妇〕嫡长子妻。
〔伊〕句首语气词。
〔景王〕周景王姬贵。
〔尹世〕治世。
〔大铸兹也〕周景王时，患钱轻，更铸大钱，事见《国语·周语》。
〔兹〕此指钱。
〔太牢〕古代宴会或祭祀时并用牛羊猪三牲，称太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