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照翻译: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
梁武帝承圣三年,江陵沦陷,元帝烧毁了古今图书十四万卷。
或问之,答曰:“
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烧书,他回答说:“
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
我读了万卷书,结果还是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所以要烧毁这些书。”
有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
没有人不痛恨元帝不反思自己在政治上的失误和对百姓的无道,却把过错归咎到读书上,人们纷纷说道:“
书何负于帝哉?”
书籍有什么对不起你元帝的呢?”
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
但这不是真正懂得读书的人会说的话。
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
元帝的灭亡,固然不是因为读书的缘故,但也未尝不是因读书而起的。
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
看看元帝所写的文章,无非是堆砌一些华丽的史料典故,用排比对偶的句子来炫耀自己博学强记,还认为如果不是读破万卷书,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
然而当时,武帝(萧衍)被叛贼挟持,国家面临分裂和灭亡的危机。
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
而元帝却早晚沉迷于读书,乐此不疲,精力耗尽,正义无法伸张,时机也无法把握,这和沉迷赌博、喝酒、美色又有什么区别呢?
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区区者乎?
人心一旦有所沉迷依赖,那么圣贤的经典就会变成禁锢志气的枷锁,只在咬文嚼字上下功夫,得到的只是文字的精巧,却忘记了其中的要义,被文章典故迷惑而丢掉了微言大义,甚至成了“原则错乱”的借口,更何况那些儒家以外的学说,就像青白相配的绘画小技巧一样,不过是卖弄文字罢了,这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呜呼!
唉!
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
难道只有元帝的不仁,而读书真的会导致放荡荒淫吗?
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
宋朝末年和元朝蒙古统治时期,号称有学问的读书人,亲自推究“格物”(探究事物原理)的大道理,却不想这种穷究到底有什么实际用途。
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耶?
他们计算《五经》、《论语》、《孟子》总共有多少字句,在经书章句之间的文字结构、前呼后应、文字意义上去比附揣摩,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只辛辛苦苦做些无益的文字校勘订正,他们的文章精工于结构排偶,但对身心有何益处?
于伦物何与耶?
对人伦事理有何用处?
于政教何与耶?
对政治教化又有何好处?
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
他们在别人面前自以为精密而骄傲,认为别人粗陋,自以为专一精确,认为别人散漫,自以为勤劳,认为别人懒惰。
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
像这样的人,不是表面仁慈而实无德行。
好行小慧之不知哉?
喜欢卖弄小聪明而并无智慧吗?
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
这些人不得志时,以这样的方法教人,就会禁锢限制他人子弟的发展;
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
得志做官时,以这样的理念执政,则会误国害民。
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
这和元帝敌兵已攻到城下还讲《老子》,黄潜善敌人已渡江还参禅听高僧说法有什么差别呢?
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又奚别哉?
又和萧宝卷、陈叔宝亡国了还天天笙歌夜夜醇酒,刀架脖子上还不知死活有什么不同呢?
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
所以程子斥责谢上蔡沉溺于无关紧要的事物,玩物丧志。
梁元、隋炀、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凡是有所沉溺,没有不失志的,梁元帝、隋炀帝、陈后主、宋徽宗都是读书人,宋朝末年元朝的小学者也是读书人,他们的沉溺迷惑都是一样的。
或曰:“
有人说:“
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
读先圣先儒的书,不是雕虫小技可以相比的,实在不失为君子。”
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
先圣先儒的书籍,岂是像佛教的言论,只要每天书写诵读就有功德吗?
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
读先贤先儒的书,考察他们的事迹,分析他们的字句,于是自命为君子,也难怪从事“致良知”之说的学者,会群起而斥责了。
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仿佛者,其害尤烈也。
然而致力于“致良知”的学说,却沉迷于所谓良知,将抽象的良知描绘得彷佛若有其事,以致于使人舍本逐末,所造成的弊端更为严重。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
那么应该怎么读书呢?
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
领会书的精神实质,以确立修己治人的根本;
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
观察隐微精义的言论,以达到善于精通事理,融会贯通,运用自如的境界,并将获取的知识经验付诸实践。
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愧者鲜矣。
读书有了心得并能用书中的道理检验纠正自己言行的人很少,而有心得且稍逊一筹的,如太子李弘读《春秋》、《左传》上记载臣弑君而不忍心读下去的也很少,再差一等的,如穆姜命卜史占卦,能自我反省而知道惭愧的人也不多。
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
如果抓不住书中的重点,不研究书的精华,不审察它是否合乎时宜,而且像汉儒曲解《公羊传》废皇后、太子,王莽曲解古书之义讥刺匈奴复名,王安石以国家贷款推行青苗法造成弊害。
而史尤勿论已。
那就更不用说了。
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
读了汉高祖诛杀韩信、彭越以清除叛乱根源,就可能更加狠毒地对待亲近贤能的人;
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
读了光武帝废除太子以安定国家,就可能产生废黜太子的私心;
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
读了张良从赤松子学道以避祸,就可能迷信道教的法术;
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
读了丙吉不问而直接杀人,就可能导致怠政废事。
无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无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
如果没有取舍的标准,独立思考加以明辨事理,提出独特的见解,那么读书万卷,也只是导致迷茫,倒不如不学无术的人还能保持他的纯朴。
孔子曰:“
所以孔子说:“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我十五岁立志求学。”
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
决定求知的目的,学问才能精进,从来没听说过无目的而单单为学习而学习的。
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
心无定局,随着所学到的东西随时改变自己的志向,异端邪说、流俗传说、放荡轻浮的小聪明,严重的会腐蚀人心,轻微的也会浪费时间,这就是元帝至死都不觉悟的原因啊!
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
怎么能不归罪于涉猎了万卷的书籍呢?
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一般的学者,却效法其卑陋浅薄,怎么可以不加以警惕呢?

